期末的语文卷子下来,我得了118分。
生物“只”得94分,正在无风三丈浪地哭鼻子,语文一发下来脸上的泪就干了。
小孩子七情上脸的年纪,想把笑往心里掖,没掖住。
“恭喜喽,年级第一。”同桌说。
然后她递过来一张纸巾,叫我把下巴上的鼻涕擦一擦。
初中有五次期末考试,我有四次作文满分。高考作文依然是满分。
第一篇作文的满分是王老师打出来的。
王老师是我初一初二的语文老师,瘦岩岩,左手戴一只镯子。她上课一抬胳膊,镯子就往臂弯里撤一大截,放下胳膊又滑回来。
老师每周末布置两篇练笔作文。对那时候的我来说,每周末的两篇作文的问题比两伊问题还大、还棘手,常常是在周日晚上还八字没一撇,难为得想哭。
找不着素材,盯着台灯漫长地发呆,急得想写一篇台灯赋。
有次月考后,我在教师办公室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作文本了,蹲在地板上翻七年一班的作文本,心里发烧。老师看见我,笑了一下:“这周末不用写作文了,回家玩吧!”
那表情好像是说好孩子多傻也让人没脾气。
初一上的期末考,题目出的是鸡汤得经典的“感恩”。我编了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故事,与题目相得益彰地鸡汤,说有个小孩很坏,后来老师把他教好了。我也觉得小说直白得冒傻气,以为满分四十最多拿三十八,不期卷子上批了个力拔山兮的“40”;更不期老师考后分析会上拿着我的卷子在台上凶狠地夸我:
“卷子传遍整个语文组,拍案叫绝呀!”
我在下面绞手。那感觉像是还活着的时候就听见了自己谥曰“圣孝文武庄宣睿明懿康”,有种德不配位的丢脸。
写到这里,仍然忍不住地微笑。
写作这回事,残酷就残酷在要么赢要么死。杜甫生前住茅屋孤舟,死后却在唐诗选里田连阡陌,令小作手们亡立锥之地。已是这么残酷了,开头就不妨鼓舞一些,像一个命中注定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,踏着最正的鼓点,在众人的喝彩中开始一生的战役。
老师是那喝彩的众人中最温柔而庄严的。我初中毕业时,老师对我妈妈说:“你女儿要是我女儿多好!”
关爱呵护备至如此。
学校的办公区常常挂着挂着黑压压大而无当的标语:“教育是一颗心照亮另一颗心”,“捧着一颗心来,不带半棵草去”,看久了都看不懂是什么意思了。老师像童话里的王子那样把那板着脸的黑体字吻醒了,使我得以明白它们真正的意指,使我相信世上是真是有那么好的事的:一个天真的人对另一个天真的人微笑,一种善启迪另一种善。
小时候的作文,某种意义上有“说一句是一句”的信然。具体到王老师,她老人家每圈出一个错别字,就会在边栏里画一个不封口的方形,好像一张欠条,等学生下次交作文的时候把正确的字写到里面,她才把那个方形封口,两讫。
长大后的世道就怪些。比如“琅玕”这个词,倘若我用得不对,我的老师只会说琅玕你用得不对,改回去就对了,这个逻辑比较简单;后来我碰到一些人,他们会说琅玕你用得不对,你去死吧,这个逻辑比较复杂。我进过一些堂皇的文学社团,他们的逻辑都比我老师的复杂。再后来我跟一个学弟讲他琅玕用得不对,他叫我去死吧,这个逻辑更复杂。还有一些“当代文坛”很大的人物,其实亦不曾诚实地翻字典,确认琅玕的用法,但是他们言出法随,总是应该我去死,这个逻辑太复杂了,我死不起。
我怀念那间教室。记得阳光瀑下来,窗台上摆满了郁郁葱葱的吊兰,春天来得慈悲,秋天来得凝静。到了冬天,学校放“初雪假”,下第一场雪时许停课半日出去打雪仗。从窗内看下面一片婚纱白,觉得一生好像也没有什么波折。每个课间,语文课代表走上去,擦老师一整面的板书。有时候老师的字写硬了,还要反复刮几下。粉笔灰落下来,小女孩一阵白头。
那年,老师也是个小女孩。我的小学语文老师姓赵。她是大四毕业的小女孩,我是一年级开学的小女孩,我们都喜欢跳皮筋。
老师教我们念金子美玲的诗:
“向着明亮那方
向着明亮那方
夜里的飞虫啊
向着明亮那方”
什么是明亮那方呢?我不懂得。
老师年轻的额发是明亮的,我们的早读是明亮的。
我邋遢傻气爱走神的习气是小时候就有。那时候也有专门的作文本,我的作文本掉到泥坑里两次;又不当心在上面打翻了墨水瓶,搞得我的作文一肚子墨水。赵老师很爱干净。但她愿意翻我--的作文本,在上面写长长的评语,字迹欲神欲仙。我有回在作文里写“风吹动荷花,鱼儿惊走又聚来了”。她在一片稀拉淋漓的墨水和泥汁中娟秀地批下一行字:
“读你的作文是一种享受!”
初中毕业典礼那天,王老师把水墨穿到裙摆上,风吹得翠镯琳琅,入骨入神。
我发现不对。要送走一群小孩子的老师好像比我们小孩子更委屈。
过了三年,我长成了大人,老师怎么长成了小孩子呢?
小孩子一样的王老师哭起鼻子来:
“请同学们原谅——我已经‘情不能自已’了。”
底下有许多教化学的物理的历史的地理的老师,有将近一百个她带的毕业班学生。有的孩子生得高高的展展的,有的生得羞怯怕人。有的孩子给她写过“老师您辛苦了”,有的专和她怄气。
我装成大人,低头看着脚。眼泪却还是直打转。
这之后,我受过许多老师的教诲,更博学,更雄辩,履历更光鲜,都有。可我最不能忘的还是小时候老师们恳切的鼓励。他们俯下身来,听那个八岁小女孩写下风与荷花的交响乐,在一大摞“感恩”里面搜索一点一滴构思上的巧慧,以关心和鼓励照亮我,那样不解藏人善,师生间互相有种古老的虔诚。
写这篇文章时,我有意把那些翻花绳一样的写作技巧往里收,把那狡狯的修辞一一删掉。回顾我少年时写作文的经历,我只想起一句话,我自己无法说得更诚朴感人了:
“教育是一颗心点亮另一颗心。”
我仍然在勤勤恳恳地写作文,常常也像小时候那样为下一句怎么写发愁,但我终是无冬无夏地在写的。我的读者也再也不只是自甘寂寞的老师们。这些微小的作品像投石入水,圈漪层层。许多人路过那些字句,看一眼,递上微笑,有时则是递上严厉的批评和令人伤心的谩骂。我从鲜花中走过,从刀戟中走过,而只是低头走下去。这一切的缘起,却是那个风日花鸟、岁月俨然的月考后的下午,老师对我说:
“不用写作文了,回家玩吧!”
如白驹过隙,忽然而已。
(作者为知行书院学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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